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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庆  2017年08月22日15:03

第三章 灯官节之灾

棺材铺的电灯只亮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熄灭了。第二天一早,电灯工程师离开了洗马村,他走的时候远没有来的时候神气,脸色很不好,走路一瘸一拐。他没和郎乌春告别。过了一天,镇上传来消息,衙门重新选定了一个灯官娘娘,让郎乌春到“灯官府”见面。

半夜时分开始下雪,一开始是凉森森的雪粒子,天亮时变成鹅毛大雪,大雪覆盖了山川道路,炊烟被大雪压在山毛榉的树梢下面,雪没过脚面,踩下去咯吱咯吱响,路边杨树上的喜鹊窝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大雪团。洗马河上的冰洞冒着热气。郎乌春天不亮就上了路,来到镇上已是中午。

许多年前,日本人和俄国人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打过一仗,即使白瓦镇这样的小地方,也感受到了战争带来的变化。早先,俄国人占据着镇中心的一大块地方,位于镇东的空地上,俄国人建了一座东正教圣母教堂,白瓦镇人称为“喇嘛台”。教堂完全使用木材嵌、镶、雕建成,俄国人在里面举行过一次婚礼和两次葬礼,奇怪的仪式上,他们站成一排唱起了当地人听不懂的歌曲。老毛子还修建了一个优美的花园,园内有松木凉亭,有高大的榆树和黄菠萝树,春夏之季,树下长满奇花异草。俄国人在白瓦河上修了一座通往花园的小木桥。河畔两岸的空地上建起了许多民宅。

看上去,俄国人好像要常住下来了。可仅仅过了几年,俄国人的势力竟然不知不觉地丧失了。日俄战争中老毛子吃了败仗,镇子里热热闹闹的“老毛子花街”变成了日本人的领地,日本人在那里办了一所学校,修铁路的监工也换成了小个子的日本人。俄国人在圈河后面的山坳里只留下几座“毛子坟”,证明他们曾到过那里。“毛子坟”埋葬的是死亡的白俄工程师,他们留下的传说还有,老毛子的棺材有椭圆形的,有塔形的。老毛子死人时也流眼泪,在坟墓附近埋些煮熟的鸡蛋。

现在,白瓦镇最显眼的建筑除了俄国人“喇嘛台”,还有建在镇东头的亚洲火磨公司。这家公司由首善乡的大地主韩大定和一个叫鲛岛的日本人共同投资兴建。白瓦镇是附近几县的粮谷集散地,从俄国人开始,许多大粮商就在白瓦镇经营粮食和土特产,周围各县的大豆小麦和高粱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运往各地,有一些卖给俄国人和朝鲜人。火磨公司正是借这个地利将上好的小麦做原料,磨成又便宜又上等的面粉外销。

火磨公司的经理韩玉阶,字乐起,是韩大定的大公子。五年前,当局选送一批学生去日本学习军事,韩家打通关节,将大公子送上去日本的轮船。韩公子留日四年,学成回国。但他对军事没兴趣,更属意实业,韩家就在白瓦镇兴建了这家亚洲火磨公司。

韩家的大公子韩玉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郎乌春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洋学生会主动要求担当今年灯节的“灯官娘娘”。

郎乌春的狐狸皮帽子靠近嘴边的地方上了一层霜,他的脸又黑又红,身上散发着一股子又馊又湿的兽皮子腥味。韩大公子披一件上好皮毛的大氅,乌亮的日本马靴,白净面皮,戴着一副眼镜,身后站着几个低眉顺眼的随从,县衙师爷赵先生殷勤地陪着韩大公子。郎乌春没了见电灯工程师时的从容,慌慌张张地站在地当中,赵先生提醒他,他才想起来行打千礼。韩公子毫不介意,人也温和,他说:“赵师爷说让你到火磨公司去见面,我说,既是参见灯官老爷,我这个灯官娘娘可不敢怠慢。我说,还是在灯官府见面的好。”

乌春说:“灯节里灯官管理街道,严防走水,这是小人们做的事情,老爷您怎么能做灯官娘娘?这事说出去没人信。”

韩玉阶说:“小兄弟你不用客气,为乡亲尽点心意是我该做的。我从小就看灯官巡街,有趣得很,这次童心大发抢了别人的位置,让大家见笑。赵先生,那位姓李的仁兄走了吗?我应该给他点补偿的。”

赵先生忙说:“知道韩公子想扮灯官娘娘,昨天我们就把那个外地人打发走了,劳您惦记着。韩公子热心镇里的事务,衙门上下很是感动,本来县长想请公子到后宅敬茶,无奈老爷他年前大病不起,下不了炕,他让我向公子多多致歉,好好赔罪呢。”

韩公子说:“年前我派人给老爷送了点年货,今天又带来一瓶日本的菊正宗清酒,想送给县长。却忘了老爷正在病中,是我疏忽了,改日我再备薄礼前去看望,还望您代为转达。”

韩公子谦和有礼,话语温和,郎乌春方才定下心神,韩玉阶问了问年成,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雪停了,空气中飘着晶莹的冰片。太阳出来了,远近的屋顶弥漫着蓝色的水蒸气,房檐上的冰溜子滴下水来,滴在赵先生的头上,他竟浑然不觉。看着韩公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老先生不住地点头。赵先生说:“郎家小子,你是白瓦镇二十年里最有福的灯官,韩大少这样的人物陪你玩,真是抬举你了。”

郎乌春来到大街上,镇里许多人家大门口挂上了纸灯笼,纸灯花样繁多,有白菜灯、萝卜灯,还有纱灯和走马灯。大户人家的门口雕起了冰灯,冰灯各式各样,有的雕成狮子形状,有的雕成莲花和人参娃娃。所有的灯里面,最吸引人的是亚洲火磨公司的电灯,一排五个玻璃西瓜,在风中轻轻摆动。

正月十四,是灯官上任“执政”的日子。一早晨起来,灯官要坐轿子去拜关帝和城隍,拜完庙,灯官开始正式巡街,在镇子里转上一圈才被抬回去吃早饭。点心早备好了,豆面卷子、马蹄酥、豌豆黄、叫牡丹的搓条饽饽,都是小门小户吃不到的好东西。可惜不能立刻开斋,只有从街上巡过才可以进食,那样方能显出灯官老爷的身份。乌春只好忍着涎水上了街。

虽然第二天才是元宵佳节,镇子里也足够热闹了。白瓦镇的八个乡,都组织了秧歌来镇上的买卖家献演。艳粉街的旱船和狮子舞早早去商铺门口敲响了锣鼓。旱船是纸糊的无底船,打扮花哨的女子扮作坐船人,前面划桨人扮成一个老汉,挂着一垂到腰的胡子,胡子是马尾巴做的,他不时地使劲儿吹气,真可谓吹胡子瞪眼,惹起一浪一浪的笑声。主人家除了要给赏钱,还把江米做皮、果品做馅的煮元宵、蒸元宵、油炸元宵摆出来,穷人看着眼馋,使劲儿地抽鼻子吸香气,人们嘴里的热气,和刚出锅的元宵的热气混在一起,街道上热气蒸腾。

“灯火哒哒,蜡花洽洽。严防火灾,告谕各家。”

灯官老爷和灯官娘娘两顶轿子穿过人流,远远地看着这支有趣的队伍敲锣高歌地走过来,一些人家忙着点燃鞭炮。

冬日的暖阳升上了“喇嘛台”的尖顶,黑色的地方是融化的雪窝子。有人将红包扔进轿子,红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五谷杂粮和赏钱。两顶轿子走过亚洲火磨公司的时候,热闹达到了顶点。韩家放了两万响一挂鞭炮,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纸屑纷飞,对面看不见人。火磨公司门口立着一排各式冰灯,有熊,有虎,有猪,有狗,门楼上挂了四个大个的纱灯。韩家打赏了郎乌春一只白色的大公鸡,一只花翎雁鹅,还有一斗上好的面粉。郎乌春乐红了一张脸。他下轿来到灯官娘娘的轿子前面行礼答谢,惹起一片哄笑。

看热闹的人群里,郎乌春看见了同村的赵五生和何三更,两个小伙子艳羡地冲他挥手,郎乌春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小一点的红包。赵五生说:“没想到你今天这么神气。”郎乌春就笑,说:“是我的运气好啊。”

何三更却说:“洗马村今年出了灯官,可是没挡住走水失火啊。”

赵五生说:“乌春,你住在镇上的灯官府不知道村子里的事,洗马村烧了好几户呢。棺材铺损失最大,放木材的棚子差点烧落架。老人们都说这火蹊跷,多亏下起了大雪,要是刮一场西北风,没准就火烧连营,全村遭殃了。”

乌春着急地问:“赵家没有人烧伤吧?”

两个小伙子对望一眼,三更嘴快,他怪怪地笑两声,“你问柳枝有没有事要直接得多。”

郎乌春被猜中了心事,脸红起来,说:“你们不说算了,不要拿我开心,柳枝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五生说:“是谁为了讨人家欢心抢着爬杆子,让电灯电着了?半个村子的人都看着呢。”

三个人打了会儿趣,郎乌春上轿,他的情绪莫名的沮丧。心情一变,再看街上来往的人流,许多人愁苦着一张脸。轿子继续向前,路过艳粉街,藏春楼和红袖招的姑娘都拥到街上来看,她们冲轿子里的灯官掩口笑,互相推搡着,有人细声喊道:“好俊的灯官老爷哎,晚上来妹子房里呗,我想当回娘娘。”

郎乌春涨红了一张脸,让抬轿的快走,轿夫故意迈起四方步。乌春浑身燥热,低了头,又忍不住想看那些姑娘的脸蛋。姑娘们向后面的轿子拥去了,原来是韩大少爷沿街赏钱。红袖招放起鞭炮,一街的回声,二踢脚半空中炸响一只又一只。乌春长出一口气,没了那些热辣辣的眼睛,少了尴尬,他更加怅然寡淡了。这时,人群背后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一闪而过。乌春认出来了,正是那个来自哈尔滨的电灯工程师李白衣。

元宵夜终于到了,所有的灯都点亮了,大街上热闹极了,小孩子们和乞丐挤在人群里,蹿来蹿去。月亮高高升起,不时地隐进云彩,有一会儿天上飘着小清雪,地上很滑,轿夫不留心就闪了脚。乌春看看天色,在洗马村,这会儿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族人们一定和镇上的许多人家一样,在高高兴兴地打话谜子。

打话谜子是我们族人最喜欢的一个节目。每年的元宵夜,全家人坐满一屋子,下决心乐一场。库雅拉人的习俗是公公不和儿媳同桌吃饭,儿媳更不准在公公面前露胳膊露腿。这一天,最威严的老阿玛也要允许儿媳妇和他开个玩笑。儿媳妇把锅底灰抓了满把,大大方方地跑上来,把灰使劲儿抹在公公满脸的褶子里。婆婆大笑,老公公在儿媳面前腰直了一年,脸虎了一年,这一年连正眼都没看儿媳妇一眼,这会儿,他塌下眉毛,和善宽容地容许儿媳妇和他开玩笑。

轮到家里的小姑娘小小子上场了。大家轮换着站在地当中,左手拿起一把笊篱,右手拿起一把笤帚,笊篱蒙在脸上,一屋子的人就开始鼓掌。孩子们边跑边喊:笊篱姑娘下乡来,山上抱下一捆柴。扭扭搭搭下山来,笊篱姑娘真可爱。大人们高兴起来,掌声笑声不断。小孩子在自己家里打完话谜子,就跑到别人家去看。孩子们跑来跑去,整个村子喜气洋洋。

“灯火哒哒,蜡花洽洽。严防火灾,告谕各家。”

灯官老爷和灯官娘娘的两顶轿子来到亚洲火磨公司的门口,火磨公司的五盏电灯锃明瓦亮,和昏黄的纸烛灯相比又是一道风景,镇子里许多人都来看稀罕,大家想不通蜡烛是怎么放进了玻璃罩子,而且在风中火苗一点不摇晃。这时,人群里,郎乌春又看见了李白衣的身影。李白衣换了一件棉袍,大帽子压在眼眉上方,神色冷峻。郎乌春下了轿,回身来到韩公子的轿子前面。

白瓦镇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胡匪抢街就在这一时刻开始了,以后的岁月里,白瓦镇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兵火。

大地在摇晃,土匪的马队从镇西冲入,向镇东席卷而来。镇中心的图书馆起火了,很快,浓烟笼罩了全城。一开始,时起时落的鞭炮声掩盖了土匪的枪声,等到灯影里出现传说中那些凶悍的面孔和锃亮的马刀,街上立刻乱了套。杀声和哭叫声交织在一起,一家家店铺和买卖家来不及关门闭户,马嘴上腥膻的泡沫已喷到主人的脸上。

艳粉街口传来令人心悸的爆炸声,短暂的静寂之后,声音更加混乱。整个镇子的狗都在狂吠,除了被吓傻了和被父母捂了嘴的,那么多的院子里传出孩子惊恐的哭声。马嘶声加入进来,撕心裂肺的号叫和哀求伴随着哭声和呵叱。大雪和冻土下面的恶鬼此刻一定被唤醒了,整个镇子充满了地狱的风声,骇人的怪物冲撞奔走,哪一个大门撞开就意味着灾难降临,一个个惊恐万状的人质被拉出来拴上麻绳,绳子的另一头攥在土匪手里,人质跌跌撞撞地跟着马奔跑,摔倒的被马拖着,拖出一声声听不出调的惨叫。

火磨公司门口有两盏灯啪啪地爆碎了,人群四散奔逃的同时,几个人逆着人流向韩玉阶的轿子冲过来。轿夫早已扔下轿子加入逃跑的人流,韩大公子迈出轿门时绊了一下,他摔出轿外,脑门磕在冻土上,满脸的雪沫和鞭炮的纸屑。他被一个人拉了起来,韩玉阶的头嗡嗡直响,他本想跑回大院去避难,可是已经不可能了。有人拿着枪堵在火磨公司的大门口,站在门口的公司职员囚成一堆,抱着头蹲在一起。愣神的工夫,郎乌春在他耳边喊了一声。灯官老爷的官帽早不知掉到了哪里,郎乌春拉上惊慌失措的韩大少爷跑起来,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身上很威风的戏装多么该死,他的两腿被绊住,几乎摔倒。身后的韩玉阶更加狼狈,根本迈不成步。

一双手抓住郎乌春的后衣襟,他使劲儿一挣,衣服撕掉半片。转过身,正是那张刀条脸,李白衣的拳头犹豫的工夫,郎乌春毫不客气地伸出右脚踹过去。李白衣一个趔趄,乌春顺势伏身,他扯住韩玉阶的长衣襟使劲儿撕开,韩玉阶站起来,撒开两腿,拖着两块布片向前跑去。而郎乌春的脑袋被重重一击,他都来不及哼一下,就一头向前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