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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庆  2017年08月22日15:03

第四章 求婚

一个月后,郎乌春回到了洗马村,他的左耳靠近眼眉的地方多了一道伤疤,像蚯蚓一样趴在他的太阳穴,他的左臂绑着绷带挂在胸前,看样子,想自如地活动要等到春天冻土开化了。自从大清宣统皇帝退位,自从洪宪袁大头袁皇帝死后,灯官老爷受伤的消息算得上白瓦镇八个自治乡最大的新闻。灯官老爷救了灯官娘娘,还不够轰动吗?

这一次胡子抢街给白瓦镇造成的伤害实在太大了,镇子里差不多萧条了一个月。烟麻革店、酒局饭馆、五金行、洋货庄、山货店、皮货店纷纷遭劫,米店、当铺和钱庄受的损失最大,除了恰巧当晚关门闭店的商家,几乎家家有人被绑。正在病中的白瓦镇镇长奎善受此一惊,竟在两天后病死。驻扎延吉局子街的第二十三镇陆军派来一个巡防队弹压地面,多年以前,大清朝廷推出新政成立的城乡自治会这时发挥了作用,白瓦镇自治会会长正是亚洲火磨公司的股东韩大定。这次灾变当中,韩家的损失很大,火磨公司的粮仓烧了三处,但少爷韩玉阶侥幸逃脱。惊魂甫定的韩玉阶连夜与父亲韩大定召集商会和自治会的人开会,安抚受害的事主。

过了两天,被绑的“秧子”通过“花舌子”陆续给家里捎来亲笔书信,上面写着赎金二百和三百铜元不等。事情渐渐清晰了,这伙胡匪刚刚从辽西滑过来,报号仁义军,匪首名叫万顺。为了这次突袭,万顺准备了很长时间,匪队分散而来,悄悄开进库雅拉山,先后派出五六个人到镇上踩点打探,砸哪家窑,绑哪个票,他们早做好了计划。这次他们共绑了三十二人,其中五个花票、四个孩子。自治会副会长赵四爷的儿媳妇就是花票中的一个,商会里一个人被绑了小孙子。有人怀疑李白衣就是万顺本人,他扮作哈尔滨的电灯工程师混入亚洲火磨公司,目标不是韩玉阶还会是谁呢?

万顺对镇上大户的答复非常满意,第十二天,最后一个交赎金的人回到家里。万顺让他捎话回来,说他的队伍要在库雅拉山里住下来,只要镇上按时缴纳抽捐的款项,他将保护白瓦镇平安。

郎乌春躺在火磨公司的厢房整整昏迷了一天。胡子抢街后的第二天,韩老爷从局子街请来的日本医生以最快速度赶到白瓦镇。松村医生三十多岁,小个子,刀条脸,戴着一副眼镜,双腿有点内八字,但十分干练。他给郎乌春做了全面检查,认定病人凶多吉少。松村医生心情沉重地告诉韩玉阶:“病人左臂骨折,骨头的问题不要紧,关键他的头部受了重创,而且失血过多,能不能活过来,只能看运气了。”

韩玉阶说:“请医生尽力而为,他为救我受的伤,现在救他,韩家不惜一切代价。”

松村医生很感动,“韩先生放心,我是医生,一定会尽全力。”

郎乌春总算醒了,这次历险让他记忆深刻,倍感窝囊,因为自己没搞明白咋回事就差点送了性命。

三月末,白瓦河冰面开化,镇子里柳树长出灰白色的毛毛狗,一串一串。春风比往年刮得早,高坡上,雪已消融不见。将养了两月,韩家的伙食好,小伙子的脸白了一些,体重长了几斤,除了偶尔晕眩,胳膊上的夹板一时卸不下来,身体的其他方面已经复原。变了的是他的内心,在韩家的这段时间,韩玉阶每天来房间看他,一说话就是好一会儿。韩大公子是个万事通,讲起时局压抑不住兴奋和激动。

他告诉郎乌春:“南方新成立了革命党,全国到处都是学生运动,这个世道可能要变了。”

韩大少爷心情复杂地说:“人逢乱世,幸也不幸。幸是可以建功立业,不幸是此后再无安生日子。”

郎乌春说:“清朝皇帝没了,世道就变了,我们平头百姓照样上山打猎,下江打鱼,还能变到哪儿去呢?”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啊,”韩玉阶忧心忡忡地说,“就像前些天万顺抢街,我们招惹他了吗?没有,可是他们说来就来,又烧又抢,绑了人票要赎金。就说你和我吧,你是灯官老爷,我是灯官娘娘,我们想尽职尽责保镇子过一个平安的灯节,可是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你躺在床上,我的火磨公司只好暂时停业。”

两个人沉默了。窗外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韩玉阶说:“乌春,你听,春雷响了。”两个人听那雷声,动的却是不同的心事。

乌春想,雷声沉闷,连绵不断,今年库雅拉江会比往年开江早吧?捕过开江鱼,高粱地也要开犁了。

韩玉阶的眼睛忽然闪起亮光,他急切地说:“乌春兄弟,要是我组织一支军队,你会参加吗?”

“可我从来没想过当兵啊。”

“想过没想过不重要,关键看有没有胆量、有没有抱负。乌春,你身上有一股劲儿,你是当兵的好材料。你不要急着答应我,我也是刚开始做准备。”

乌春说:“韩少爷,明天我就回洗马村了,少爷的恩情我不会忘记。”

“应该报恩的是我,不是你舍命相救,我还不被胡子绑了票?”韩玉阶有些伤感地说,“你走了,我也要回首善了。”

前一天,两个账房在乌春的门外说话,其中一个说:“我们要卷铺盖了,好好的买卖说完就完了。”

另一个说:“韩玉阶不是个成事的人,他要么泡在烟馆里打麻将,要么去妓院里喝花酒,不出胡子抢街这种事,火磨公司早晚也要关门。”

“你听说没?少奶奶病了,自己关在房间里,连老账房也不让进门。”

“什么病呢?老账房不是她从何财主家带过来的吗?”

“她得的是恨男人的病。明香告诉我,说少奶奶一见男人肚子扭着劲儿疼。”

“明香是少奶奶的丫头,她说得有准。这就怪了,大少爷没找日本大夫给好好治治?”

压低的声音,“少奶奶让姓韩的传上了脏病。她的病根在韩大少的裤裆里。”

“啧啧,多好的一个女人,当初嫁进韩家又白又胖又水灵,现在完了,一朵花蔫了。说实话,晚上睡不着你想没想过金凤少奶奶?我一想她就跑马。”

韩玉阶说:“唉,火磨公司关门我真不甘心呢。”

郎乌春另有想法,在韩家的这些天,他体会到一个有钱人家的诸般好处。他暗下决心,他要成为一个地主,拥有一片记在自己名下的土地,为此,他宁愿付出代价。但他不希望有韩玉阶这样的败家儿子。

最后一场暴风雪,天地间一片迷茫。雪下了足有半尺厚,熬过严寒的榛鸡和铁雀一只只收紧身体,像染病的女人,蔫塌塌地缩进漏风的巢。

小孩子张在雪地里捕鸟的罗网大有收获,一只只麻雀像一个个黑灰色的小线团,身上射出看不出的光泽,鸟的小脑袋一定充满了悲观的想法,对春天能不能到来感到绝望,雪一停它们就落下来,比赛似的自投罗网,逃命却慢吞吞的,发现无路可逃就把头扎进翅膀底下去沉思。

被风吹乱了尾羽的乌鸦蹲在榆树枝上,静穆得可怕,昨天还能看见一点绿意的老榆树变成了铁青色,费劲儿地撑着压下来的天空,不知名的鸟雀穿过飘飞的雪片,飞翔的翅膀划破结了冰晶的空气,一片碎裂的声音,空气好像比冰块还要坚硬。

雪停以后,风更大了,郎乌春的目光和天地一样迷茫,他的视野像一张旧渔网,执着而又空洞。养伤的日子,他有更多的时间想事情。爱情像一只跛足的啄木鸟跳到小伙子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又痒又痛地啄他的耳根子,一直把他的耳鼓穿成两个流出乌血的洞。

“你听说了吗?乌春,你的心上人柳枝每天瘦一圈,她就要变成一个纸人了。”赵五生来到郎家,圈河的叶子烟又好闻又解气,冒出的烟蓝莹莹的。他是洗马村有名的鹰户后代,祖上曾不止一次捕到白色的鹰,白鹰是海东青中的极品,是献给京城的贡物。鹰户最显眼的标记是他们胳膊上遍布的伤痕,那是坚硬的鹰爪留下的。

第二天,冒着寒风来看望郎乌春的何三更带来了最新消息,“你听说了吗?你的心上人病好了,能到院子里走步了。”

郎乌春把饭碗一推,咚地倒在炕上,身下的土坯像是给他压塌了。躺一会儿,他一翻身坐起来。

“额娘,你能不能找个人去给我提亲。”小伙子的喉咙沙哑,声音急促干涩,如过年时无意中扔进灶坑里的小纸炮,但这小纸炮足以把两间土坯房炸个底朝天。

“额娘,我要娶赵柳枝。”

“什么?你要娶柳枝,额娘的耳朵没听错吧?”

“额娘,你找个媒人吧,柳枝我娶定了。”

“乌春,咱们家小门小户,赵家家大业大,赵家一准不同意,你死了这条心吧。额娘早在娘家那儿相中一个姑娘——”

“额娘,除了柳枝,我谁也不要。”

端午过后的一天早晨,郎乌春和额娘跟在洗马村著名的接生婆和数一数二的媒人何翠姑身后,走进棺材铺赵家的大门。郎乌春棉袍外面罩着镶有花边、绣着年息花的琵琶襟的绿坎肩,戴着一顶四喜帽,帽顶缀一个丝绒结成的红疙瘩,唤作“算盘结”。手里捧着一个酒坛子,是白瓦镇同盛源烧锅出产的上好的女儿红。他的额娘头发梳得光光的,戴着平顶帽,骨耳簪和疙瘩针斜插着,穿着衣边绲着云彩卷的蓝旗袍,虽是旧衣服,倒也齐整。旗服外面是一件绿坎肩,下身黄色无裤腰的棉套裤,扎着裤脚,鞋帮两侧绣着绿花,小船一样的木底高桩鞋下窄上宽。这一对母子走路都透着紧张。

一进院,满脸堆笑的何媒婆就高声叫喊:“他赵家婶子,来戚了。”

笑声立刻压住斧头砍在水曲柳上面的声音,在棺材铺黑乎乎的仓房里传出了回音。主人听见喊声,急忙迎出来,他们一看来客的打扮,立刻猜出了来意,何况还跟着一个媒婆呢。

“哎哟,她何家婶子、郎家大嫂,快屋里请。”

“看人家这日子过的,你赵家算得上洗马村的第一富户了。”

听到这样的恭维话,赵掌柜说:“你可真会说好听的,不愧洗马村的第一张好嘴呢,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那我明天专门给你唱一出,你得给赏钱啊。”

赵记棺材铺五间正房,一间东厢房,西面一间碾房一间马厩,槽上拴一头灰叫驴,正在摇头摆尾吃着草料。

进了西屋,媒婆像在自己家一样盘腿上炕,主人将烟笸箩推过来,装上烟袋。因为日子特殊,往日很熟悉的村邻这会儿倒拘束起来了,何翠姑可不会只图自己快当,她将乌春的额娘拉到炕上,小伙子行过打千礼,坐在一边。

“他叔他婶,你们是明白人,一看这阵势必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俗话说得好啊,一家女百家求,今儿我应郎家大嫂的请求到贵府上来,我们特地——”

何翠姑的话头被院子里的喊声打断了。

“老赵家,来客啦。”院外停下一辆马车,马吐噜噜地打着响鼻。

“你们坐啊,我和柳枝她阿玛去迎一下。”女主人道过歉忙下地出去了。

听见喊声,何媒婆就哼了一下,她低声对乌春的娘说:“今儿撞见鬼了,是老仲婆子,她咋来凑这个热闹?来提亲?”她作色对小伙子说:“乌春侄子,一会儿姑让你干啥就干啥,咱乌春要人样子有人样子,一表的人才,还输了阵仗?来了一挂大车,八匹马拉的车咱也不在乎,好歹说成这门亲。”

果然就是老仲太太,翠姑认得走在前面的当家人是德惠乡的地主杨天光,一颗大大的脑袋,下巴肉堆下来,一看就是个富户。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郎,十四五岁的模样,一张长脸,目光闪烁,穿一件空空荡荡的棉夹袍。小伙子分明给一院子的棺材吓破了胆,他神不守舍,并且十分害羞。

第一眼看过去翠姑就放了心,她冲乌春娘使个眼色,主人一样打起了招呼。“哎呀,老仲婆子,你来提亲可晚了一步。柳枝她阿玛,咱可得有个先来后到啊。”

“哟,何家大嫂,真是赶巧了,真走对碰了。咱真是来求婚的,俗话说得好啊,一家女百家求嘛。你说你的媒,我说我的媒,咱各说各的。结果主人家两口子说了算,对吧,他赵家婶子。”

柳枝的额娘只管讪笑,赵掌柜招呼点烟,他刚才看过杨家的大青花母马,就从牲口开了腔,他说:“杨家老哥,你的大青花怀着驹是吧?”

杨天光笑眯眯的,主人这样开头正对他的心思,要不他也想往这个话题上说呢。但他是个深沉的当家人,抽了两口烟,故意慢吞吞地说:“你老弟好眼力,一眼看出来。六月份吧,就有一头小马驹了。”

老仲太太和翠姑一样的巧嘴,两个媒人正是本地界的对手,这回狭路相逢,难免打一场硬仗。

老仲太太说:“杨家是马滴达的大户,家里十垧高粱地呢。是吧?郎家想必也有一些地吧?去年收成可好啊?”这话说中乌春额娘的痛处,洗马村谁不知道乌春的阿玛曾是个有名的赌徒,他赌输了家产,输掉了江边祖传的二十亩熟地。乌春和额娘的脸立刻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自觉寒酸起来。

翠姑不接老仲太太的话茬,她说:“柳枝的额娘,乌春是今年元宵节的灯官老爷,算得上咱洗马村最出色的小伙子,你说是不是?”

乌春的额娘这时开口道:“柳枝的额娘,乌春是你看着长大的对吧?咱家虽说没有车没有马,可乌春有的是力气,有志气,咱两家是一个村的,早晚有个照应。”

翠姑说:“要说乌春这孩子那是没有比的,人才第一,一看就是个壮劳力,不像那一看就是个病秧子的。”

杨家的当家人咳起来,皱起眉,但他不会和一个媒婆计较,他把一双眼睛盯着老仲太太。

老仲太太说:“要说杨家真不一般哪,赵家的两口子,杨家来攀这门亲是你们脸上的光彩呢,我们云清少爷读过私塾,识文断字,一个小先生。人家还要出去念洋学呢。”

翠姑说:“干吗不先念完书再说亲呢?这孩子看上去可够单薄,身子骨没长成呢。”

两个媒婆斗嘴的时候,来求婚的两户人家不说话,两个小伙子低着头,郎乌春的脖子涨得通红,感到衣服领子太窄,喘不上气来。对面杨家的小伙子比他的情况更糟,坐不住板凳,目光游移,随时想逃跑的光景。

赵家的当家人不好得罪哪一个,只好把话一次次岔开,柳枝的额娘将饽饽、凉糕、切糕、炸糕摆了一桌子,招呼大家来吃。赵家的黏米面饽饽小如鸡蛋,十分精致。女主人一忙活,两个媒人就不好夹枪带棒,她们说天说地扯起闲话了。

女主人端了荷叶饼进来,荷叶饼用白面做成,扁圆形,掰开成两片,吃的时候放上香油和盐,女主人还备好了鸡蛋和肉片。当家人让老婆子把樽菜端上一盘,客人客气起来,觉得受了重视。这樽菜的做法是选细嫩白菜心,用线绳捆成拇指粗,捆一节切一节,长约二寸,开水焯后,摆放好,用小米米汤浇在上面,放酸了用水洗净,放入盘内,撒上砂糖食用。其味酸甜可口,又脆又香。

面对两家人期待的目光,赵家的当家人表态说:“承你们看得起老赵家,但这事得慢慢商量,我们当老人的总得听听闺女的心思啊。”

“那我们就走了,过几天来求个回信。”两个媒人各自招呼着,表情都装作十分轻松。

院外面忽然传来哭声。一个丧主来选棺材,来的几个女客看见棺材触景伤情,顾不得人家有客,忍不住在院子里哭天抹泪。

两个媒婆一起皱眉,相对摇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