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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庆  2017年08月22日15:03

第二章 电灯亮了

白瓦镇的灯官节定在每年的正月十三到正月十六,镇上要在方圆六十里的地面上选灯官。灯官节期间,由当选的灯官老爷管理全镇各乡的灯火市容,提醒人们严防火灾。

白瓦镇一九一九年的灯官节,灯官老爷选在了洗马村。正月十二,是新任灯官选灯官娘娘的日子。大清早,郎乌春就离开了洗马村。

到镇上去要走过宽宽的洗马河。一九一九年正月十二,皇历牌上的节气是雨水前第八天,但那是黄河以南的节气。正月的洗马河冻得最瓷实,河道上能奔走大户人家的四挂马车,河岸上的柞树槐树和山楸树披满鞭花一样的树挂,灌木丛像一堵堵冰墙,树挂会在正午的阳光下化成雾水,洗马河弥漫起一层薄雾,远近的村子回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小孩子们拿着索拨棍冰钎子仰脸朝天地击打房檐前面的冰溜子,一排排冰溜就像女人粗粗的大辫子。

他以为起了一个大早,一上路,乌春碰到了许多走亲戚拜年的人。他还遇见了敬信乡的两个秧歌队和兴仁乡的一个高跷队,他们坐在大车上,车上拉着鼓,衣着鲜艳的演员早早化好了装。同行相见,行过扛肩礼,喇叭匠突然吹出旱船调,惊起路边杨树上的乌鸦和喜鹊,鸟儿们低低地掠过驿道的上空,飞向田野里去。田野里,高处的雪被北风吹走了,裸露着去年秋天的高粱茬子,雪窠子里轻轻摆动着野豌豆、铁线莲和蒿子的硬秆。

没过正月十五,还是大年里,人们打千拜年,大声吆喝:“小日子起来了吗?”回的人忙着答应:“托您的福,起来了!”

一些人认出和他们走对碰的满脸喜气的小伙子就是今年的灯官老爷,姑娘们对着挂大红花的乌春指指点点,惹得一车的小伙子不高兴,他们唱起来:“笊篱姑姑下山来,十五十六看灯来,瓜子脸,樱桃嘴,蒜头鼻子,杏仁眼。擦的什么粉?老官粉。抹的什么红?蛮子红。”

接口的唱起下一段:“红胡缎的上衣花披肩,绿胡缎的裙子走金边。上绣鸳鸯双戏水,金丝鲤鱼卧春莲。”

“笊篱姑姑下山来,十五十六看灯来。坐的什么车?花轿车。谁赶车?小阿哥。绿轿围,红轿顶,四个飘带绣金龙。双白马,似蛟龙,四蹄蹬开一路风。”

乌春心里得意,他的风头哪个也抢不去,他们唱看灯的事,他是今年的灯官呢。

年前的腊八节,镇上贴出告示,白瓦镇划成敬信、春化、勇智、首善、兴仁、德惠、纯义和崇礼八个乡。镇上增设了给小孩子种牛痘的牛痘局和发电报的文报局,牛痘局斜对过向东二百米,新建了一家亚洲火磨公司。

乌春到白瓦镇的县衙挂号。县衙是一幢两进的四合院,有正房、厢房和门房,青砖小瓦,飞檐翘脊,院子中间一棵高大的白榆树。按照惯例,县衙的门房暂时做了“灯官府”。衙门的差役早已备好了绿呢官轿和松枝花翎,官轿用碗口粗细的松木杆绑成,虽然简陋,但很结实。今年的灯官娘娘是一个外乡人,乌春进去的时候,那个外乡人正喜滋滋地试穿“灯官娘娘”的戏服。灯官娘娘的衣服是一件大红棉袄,红色的头饰,耳边夹两个大红椒。

“我想,这可能是清朝传下来的最有趣的民俗了。”外乡人露出一口细小密实的白牙,刀条脸,细眼睛,却有一个大鼻子头,“你能不能告诉我,白瓦镇从哪一年开始选灯官老爷呢?”

乌春老实地说:“我想这件事县长也回答不上来。”

外乡人笑了,自我介绍说:“我叫李白衣,不用说,你就是灯官老爷了。”

第二天下午,郎乌春在洗马村再次见到了这位来自哈尔滨的电灯工程师,他坐着一匹青骒马拉的花轱辘车来到了洗马村,马车上装载着三个大木箱,他本人则扎着一条一拃宽的牛皮腰带。马车在洗马村东头的棺材铺门口停下来,村子里立刻传开了,让人深感晦气的赵记棺材铺要安装电灯了。

李白衣在棺材铺鼓捣了整整一天,他向人们展示了他的工具,他从大木箱里搬出一个大肚子炮弹一样的铁家伙,去镇上看过西洋影戏的年轻人立刻认出来了,他们见过一模一样的柴油发电机。

正月十三,天刚黑下来,洗马村就升起两个月亮。一个挂在天上,一个离地三丈高,挂在赵记棺材铺的索罗杆子上。这个叫电灯的新鲜玩意儿圆圆的,沙瓤香瓜一般大小,白光四射。这只电灯给偏僻的洗马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入夜后,好奇的村民们纷纷挤在棺材铺的门前窃窃私语。“您瞧这东西不大,咋这么亮呢?”四射的强光照射下,棺材铺里的棺材现出白碴木板的原形,不再阴森恐怖了。

面对村民的好奇和对光明的渴望,棺材铺的掌柜赵承恩忘记了安电灯的初衷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避邪。他是个持重的人,极力掩饰着兴奋和骄傲,他安慰大家说,总有一天,洗马村每家每户都会安装一个小太阳,只要家家户户装上电灯,半夜庄稼会像白天一样生长,女人做针线的时间可以无限期延长,纳鞋底不会把手扎出血,不会把猪食和马料草倒在槽子外面,小孩子再也不怕走夜路。因为,黑天从此消失了。

有女人窃笑起来,人群像患了瘙痒症,纷纷笑起来。有人说出了谜底:“要是没了黑天,晚上的事儿咋办呢?”

笑声更大了,姑娘们羞红脸,咬起大辫子。哄然而起的笑声更加意味深长,笑得外乡人抓起脑门。棺材铺的掌柜也笑了,他说:“你们两口子白天就没干过那事儿吗?”

立刻有人接话茬:“要是没了黑天,小孩子没准能做得好看些呢。孩子这么丑,都是因为摸黑做事儿没个准啊。”

电灯工程师搞懂了大家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红着脸笑起来,笑得十分腼腆。但是李白衣推翻了棺材铺掌柜的美好愿望,他说:“就是家家都装了电灯,黑暗也不会完全消失,因为,电灯有着它难以克服的缺点,就像阴天看不见太阳,电灯有照不见的地方啊。我们总不能给坟地也安上电灯吧?”一阵凉风从后脖颈吹过,人们开始感到寒冷,打起激灵。有了电灯光的照射,村里其他的地方更加黑暗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藏匿着。

电灯工程师说出了更让穷人们泄气的理由,安装一个电灯太贵了,就是大城市哈尔滨,很多有钱人也装不起一只电灯。

不安的犬吠声中,十几只麻雀从棺材铺的房檐下面飞出来,在人们头上打旋,不顾一切地向电灯飞去。好容易将麻雀赶走,电灯光却有些黯淡了。电灯光其实没有减弱,只是月亮升高了。

这时候,洗马村一个比电灯更惊人的奇迹出现了,棺材铺掌柜的大小姐赵柳枝出现在院子里。

柳枝来到了院子里,娉娉婷婷地来到灯光下面。她披着一件白色大氅,素花的棉袄,淡蓝色的长裤。洗马村的小伙子们几乎认不出她了。他们印象中,柳枝姑娘黑红脸蛋,爱说爱笑,长着一双天生能做好针线的大手,一副挑得起粪筐和水桶的厚肩膀。可是,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肤色白皙、淡眉细眼的娇小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小伙子们没有一个相信她就是那个和他们一起长大的柳枝姑娘。

这天晚上,柳枝姑娘像一朵早开的金盏花,散发着无限的娇媚和清寒,洗马村未婚的小伙们怦然心动,张大了嘴巴的还有那个外乡人,电灯工程师的呼吸加快,他没想到,在堆满棺材的院子里生活了三天,这么好看的姑娘他竟然没见一面。

因为和电灯工程师的特殊关系,郎乌春站在院子里的灯杆下面,他的心跳加快,心里体会着另一种感觉,那就是,柳枝姑娘会和他的一生发生联系。此刻,姑娘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寒星闪烁的夜空。郎乌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快,因为被漠视而无奈和怨恨,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会伴随他的后半生。小伙子用不着着急,命运的罗盘正飞快地寻找着一个节点,柳枝的目光很快就要聚焦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

冷风吹来,索罗杆上的电灯晃来晃去,黑暗笼罩了院子,电灯突然熄灭了。不等外乡的电灯工程师反应过来,勇敢的小伙子已经攀上粗粗的木杆,他想让电灯重新亮起来。郎乌春爬到木杆中间,一股奇怪的气流忽然从他伸到上面去的手指袭来,一股焦煳的味道,身上起火了,他松开手,人向后仰,向地上坠去——

郎乌春从木杆上坠落,变成一个火球从天而落,一直向站在房门口的柳枝滚去。